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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讲一万遍的故事

时间:2023-03-15 04:07:34

马 拉 小 饭

小饭:马拉兄好,多年不见,天天看你的朋友圈日记,又仿佛天天见,感觉是个熟人。我知道略萨是你最喜欢的作家,他有一本小说叫《酒吧长谈》,我对这个书名记忆深刻。总觉得这是两个个体之间最好的交流场景。当我说咱们做一个访谈的时候,你第一反应是啥?你喜欢访谈这个形式吗?我怀疑你更喜欢自问自答。

马拉:想象一个场景:我刚刚剥完菠萝蜜,刚洗干净手上难缠的黏液,有种难得的舒爽感。你能想象那种感觉,你觉得你很干净,甚至还有点庆幸。我发了个朋友圈,看到你的信息。我想,饭老师又喝多了,这次,玩笑开得有点大。我实在不觉得我是个值得访谈的作家。我喜欢《巴黎评论·作家访谈》,那套书我常常翻翻,我也喜欢说话,特别是在酒后。访谈如同恋爱,我年轻时候的女朋友告诉过我,恋爱需要好的对手,伟大的爱情总是产生于相当的对手之间。因为我不是,她离开了我,但她至今也没有获得伟大的爱情,也许有,但我并不知道。

小饭:一个作家,或者说一个人值不值得“访谈”,我认为并不是完全依靠“名气”来决定的。很多不善言辞的作家,在书面访谈的时候能展现出极大的魅力。但凡好好经营自己内心的人,但凡平时读书很多的人,但凡有思考模式和内省模式的人,跟他们交流,都会受益匪浅。我做这个访谈,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了解那些我认为了不起的作家,他们在想什么,他们思考的结果。如果他们在过程中不小心暴露出来他们写作的一些秘籍,就更好了……比如说你,你觉得是什么让你始终坚定不移保持着创作,而且发表频率还稳定的高。

马拉:我在多个场合说过,我不相信灵感,作家不可能依靠灵感写作。灵感只是对勤奋的奖赏,它可以让写作变得更美好,但绝不是最基础的动力。我相信劳作,像个农民一样劳作。我立论的基础基于我是一个科学主义者,我相信概率。也正是因此,我膜拜天才,也相信这个星球更多地依赖天才来改变,但我绝不会幼稚到以为遍地天才,绝大部分的普通人应该认识到自我的局限。写作是我唯一长久保持的热爱,它带给我的是快乐。是的,没有痛苦。写作过程中的痛苦,也只是快乐的前奏。我不喜欢,也不愿意展示痛苦。如果连情感都分高下,认为痛苦就是比快乐高级,那人类实在也太僵化太无趣太装模作样了。

小饭:文学包括阅读和写作通常被认为是一个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。你是否会很奇怪,现在的人几乎都不太看重精神生活了。这表现在文学期刊不太畅销。如果文学期刊没太大问题的话,你觉得问题在哪?

马拉:这得看你如何定义精神生活。如果你认为文学和阅读才是精神生活,那你得出的结论可能是对的。我有很多朋友,他们读书——至少纸质书——确实不多。可他们听音乐,看电影,去剧院,参加各种读书会,他们甚至还购买了很多网上课程。他们学习插花、烹饪、室内装饰,我认为这些都是精神生活。我们对精神生活的定义过于狭窄了,甚至明显透露出遗老的叹息,这是出于对某种虚假繁荣的怀念。说白了,就是潜在的权力欲。这不是对精神生活的重视,而是对权力范围丧失的叹息。文学期刊不太畅销说到底只有一个问题,营销。营销依靠资本系统,文学期刊不具备这种能力,更别谈还有各种机制上的制约。

小饭:但另一方面,根据我在文学期刊工作的朋友说,现在他们遇到的两大问题是,第一,好作品太少;第二,好作品哪怕被刊发了,应有的反响寥寥。这些年你在文学期刊发表的小说诗歌不少,以你的理解这是怎么回事?

马拉:好作品少这太正常了。你毕竟是文学期刊,不是百年精选。你怎么能想象,一家文学期刊发的全是好作品,这可能吗?如果我们学过概率,再有点数据分析的常识,大概就不会发出这种感叹。对一个作家来说,一辈子的写作,能留下那么几行,已经非常成功了。一本杂志,一年能发一两个能上台面的作品就很好了,志向不必过于远大。那样既为难自己,又为难作者。我说这些话,也显得有些理想过于远大,那么我们把眼光放近一点,被淹没是写作者的命运,如果侥幸被发现,被认可,那实在是我渴望的意外。

小饭:你说期刊需要营销,现在普遍认为作家也需要营销。当然有时候未必需要作者亲自营销。你抗拒这种营销吗?如果现在有个出版商说,我要好好包装你,打造你,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?

马拉:不抗拒。我出过几本书,每次都有些忐忑,我的书印不了多少,估计也很难卖,这就让人为难了。编辑那么辛苦,让人家亏钱心里就过不去了。暂时我对自己的要求是,如果书出了,能吆喝就吆喝一下吧,至少让编辑看到,我也在努力了。我希望以后,编我的书能让编辑挣点儿钱,就不说发财吧。要是真有出版商说要包装我,打造我,我一定提醒他三思。你可以说这是商业行为,应该要有风险意识和成本意识,但对我来说,好像不尽是,书是生意,文学不是。

小饭:你曾说你不适合“去写宏大的历史题材,背景错综复杂的小说”,你更接近“精致,切口刁钻,细致而深入,带有迷人的直觉”这一类创作。这是不是代表了你对现代小说的某种总结和偏好?或许你认为“史诗”这一类作品过时了?我跟罗伟章讨论了一下这个问题,他似乎完全相反,他认为需要更多“史诗作家”。

马拉:也许你想不到,我最喜欢看的电影主要有三个类型:史诗、科幻、犯罪。但我的写作和三个关键词没有任何关系,如果硬要给,我可能会给出:情感、家庭、艺术。我说那些话源于对自身的分析。有次聊天,我打过一个比方,一个人就像一个硬盘,等硬盘存满,人就死掉了。一个作家能输出什么,显然和他硬盘储存的信息是有关系的。我的知识系统——硬件,我的情感模式——软件,都不支持我去写背景错综复杂的小说。我没有必要去做我不擅长、也没有兴趣的内容。

小饭:喜欢看犯罪电影,那你喜欢看犯罪推理小说吗?你关注这一类作品的点在哪里?据我所知,这一类小说一部分作者是为了展现“救赎”,展现人性的幽暗,俗称社会派;另一部分作者则是为了展现“技术”,所谓的本格。你更偏向哪一类?有哪些作品和作家可以推荐?

马拉:这个我不算熟,读得也不多。我喜欢展示人性的幽暗,这为创造感受力提供了可能,属于精神领域的发明。我佩服“技术”,这显然是智力的优越。我对智力优越是有崇拜的。如果二者不可兼得,我选社会派,毕竟智力这事儿不是那么紧要。

小饭:你有没有辨别一个人,一个作家,一部作品“好坏”的标准?这个标准曾经变过吗?如果变过你能说说这个标准的演变史?我好奇这个。

马拉:自大一点说,我有。说完这句话,我发现我看错题目了,我把“标准”看成了“能力”。那我先说为什么我觉得我有这个能力,那真是迷之自信。在日常生活中,我认定的坏人没一个好人,哪怕伪装得再好都没有用,我具备一眼看穿的直觉。当然,这里的好坏就涉及到标准问题了。对我来说,不害人就是好人,作家好坏稍微复杂一点儿,好作家起码得有点良心吧。好作品就更复杂了,这就像我们看女孩子,各种类型的好,好得我们肝肠寸断。我又想起了李修文的一句话,“这世上让人绝望的,总是漫无边际的好东西”,作为一个写作者,我有时候甚至痛恨这漫无边际的好东西,它让我体验到写作的艰难。既然写作,你不可能不去比较,有比较就有伤害,理想有多大,伤害就有多大。标准一直在变,我的年龄,我的经验,我的身体都在默默起作用,它们本身就具备思考能力。

小饭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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